《多谢不阅》 杜布拉夫卡·乌格雷西奇
谈资们知道,当代文坛不是由水平高和水平低的作家组成的,而是由有人提和没人提的作家组成的。
作家成为谈资后有什么不同吗?没有,虽然,只有成为了谈资,才有机会成就作家的终极形态。没有人会费心去评估谈资型作家是否优秀。谈资型作家的作品编辑不会读、书评人不会读、其他谈资型作家不会读,就连评奖给这位谈资的评奖人,也不会读。一旦成为众人的谈资,就等于获得了文学世界的外交豁免权,有了无须辩驳、无人挑战的文学权威性。也意味着从此后能仅仅靠着自己是个谈资的事实为生。这样的作家,最适合通过给别的作家写推荐语(不必读过那书)来刷新热度。他们的名字是各种课本、大纲、文集中无法回避的存在,无论这文集是仅在国内发行,还是也在国际发行(因为有时,编辑需要给一套本地文集找一两个有辨识度的名字)。成为了谈话资本的作家,也就取得了通往永恒的车票,一个作家的永恒,便是被载入文学史。
畅销书现象反映的是人群对一本书,对一本书中之书,一本《圣经》替代品的集体渴望。集体渴望一本书是极为反智的(让我们回顾一下我们的文化史,它就是从品尝知识树上的同一颗苹果开始的!)。畅销书这个舞台上表演的其实是一种体现集体主义单纯性的仪式(别人爱的,我们也爱),畅销书的兴起,无异于左右并扼杀人类的自由意志,炮制畅销书就像炮制一场文本与读者的圣婚。畅销书是一种意识形态、一种精神世界的圣体,它只提供封闭而简单的价值体系,和一些更为简单而贫瘠的知识。
他们捍卫他们本国的文化,捍卫他们本国人的身份认同。他们喜欢搞运动,他们永远在运动。他们谴责自己的作家叛国求荣,一旦有这样的叛国者在国外出书,他们的心就被妒忌所吞噬,他们给国外报纸写恶毒的匿名信,控诉自己的同胞,即使追到阿拉斯加他们也绝不放过这些叛徒,这些人必须被制止……他们很少买书,因为他们很少读书,因为谁家有地方放这些书呢,因为书只会积灰。他们喜欢搞运动,他们永远在运动。
布里所以能树立天才形象,与他的读者群密不可分。布里是一个虚构作家,却将所有虚构文学的规则抛诸脑后:思考这些规则会降低他的产量。所以布里的行文特别冗长,滔滔不绝,读者缠绕其间,好不容易才能在他的书里摸到一点情节,感到一点人物性格,看到一点对话、一点行动、一点故事。布里的书中全是纪念碑式的鸿篇独白,全是对自己吞下去的食物的枯燥无趣的反刍。读者很难看出布里食物的原型。但由于他生成的纪念碑大小的字饼总是被冠以厉害的名头——《普鲁斯特的手指》《福楼拜的姥姥》《布洛赫的脚》《弗洛伊德的遗嘱》《与瓦尔特·本雅明共进晚餐》——读者别无他法,只好将自己的困惑归因于布里的渊博与自己的无知。
当作家并不是个美差。虽然身为伟大文学世界的一员听起来挺诱人,但切实的感受并不好——置身巨人之中,一个人很容易迷失。所以,如果要当作家,最好选一些小国,尤其是刚成立的小国去发展,比较稳妥。当一个南斯拉夫联盟的作家已经很不错了,但若由于某群人执着于建国、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突然成了克罗地亚作家,那简直是中了头等大奖!
(写得太好看了,毒舌兼顾犀利,边笑边代入现实,是一部审视媒介文化的拆解之作,评论时事不忘穿插某个幽默小故事,待到结尾call back时具有极大的嘲讽力。用“媒体知识分子”来定义所谓知识分子太精准,嘲讽起来连自己也不放过,可惜作者已去世,如果开一个社媒账号,绝对火爆——当然,她本人很可能嗤之以鼻。太爱这位作家了,《疼痛部》《狐狸》都是心头爱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