菜市场这喧嚣场域，自有其自成体系的呼吸和节奏。我踏进这弥漫着复杂气味的热闹王国，脚下踩过油腻滑溜的地面，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吆喝与讨价还价，目光掠过堆积如山的菜蔬与鲜肉。忽然间，一束独特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嘈杂，像一把生锈的锯子，拉扯着我耳中每一根神经——声音来自王凤霞大妈。 王凤霞大妈是这市场里一道无法忽略的风景线。她总是穿着那件洗得泛白却依旧鲜艳的大花棉袄，发髻歪斜地盘在头顶，走起路来像一朵移动的牡丹花。她今天立在自家蔬菜摊前，身体微微后仰，深深吸一口气，竟准备在这腌臜空气里，挑战那首高不可攀的《青藏高原》。当她开口，那歌声仿佛不是从喉咙里，而是从丹田深处如火山般猛烈喷发出来，带着一种几乎要掀翻整个市场顶棚的力道。声音尖利且粗粝，如同生锈的铁片在水泥地上反复刮擦，直刺得耳膜嗡嗡作响，连头顶灰蒙蒙的棚顶都似乎被震得簌簌落灰。高音处，那调门好似脱缰野马，在云端与深渊之间疯狂驰骋、挣扎，最终却迷失了方向，彻底坠入无人知晓的深谷里。 市场里的人们反应各异：有人下意识捂住耳朵，像要阻挡什么物理攻击；有人则笑得前仰后合，拍着大腿直不起腰；更有几位大妈大爷，竟也情不自禁地跟着这独特的“调子”摇摆起来，笨拙地扭动身体，脸上却洋溢着纯粹的快乐。而蔬菜堆里几片干瘪的菜叶，竟也仿佛被这歌声赋予了生命，随着空气的震动微微颤抖着。这哪里是歌唱？分明是场无差别的声音轰炸，又奇异地成了众人的欢乐源泉。那声音也震荡着空气里浮游的尘埃微粒，仿佛这些微物也获得了某种节奏感。 恰在此时，主持人杨帆因拍摄任务走进了这片“音浪”的漩涡中心。他原本带着职业性的微笑，准备捕捉些市井温情，却被这突如其来的“天籁”撞了个正着。起初他还能勉强维持专业形象，嘴角努力绷紧，然而肩膀却开始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。接着，他脸上的表情仿佛被那歌声拧碎了重组——眉头紧紧锁着，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疯狂上扬。最终，那强撑的堤坝彻底崩溃，他爆发出一阵无法遏制的狂笑，笑得弯下腰，整个人蹲在地上，一手扶着摊位边缘，一手不停地擦拭眼角笑出的泪水。 杨帆在笑声的间隙，一边擦泪一边喘息着说：“大妈……您这嗓子，太有穿透力了！简直是……三百只唢呐在打架啊！” 他一边笑着，一边喘息着。王凤霞大妈见主持人如此“捧场”，愈发来了精神，歌声更加奔放不羁，仿佛真的站在了世界之巅。杨帆被这加倍的“热情”冲击得连连摆手，几乎笑瘫在旁边的白菜筐上。他仿佛被笑声抽走了骨头，只能勉强扶着冰冷的白菜筐稳住身体。周围的笑声也更加汹涌起来，整个菜市场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、摇晃着的欢乐容器。杨帆上气不接下气，断断续续地继续道：“这调跑的……跑出了新高度，跑出了新境界！大妈，您这不是在唱歌，您这是……在开辟一条崭新的艺术航线啊！” 他笑得浑身发软，整个身体都伏在菜筐上，肩膀还在一耸一耸地抽动。 后来，杨帆终于从笑浪中挣扎着站起身来，擦着眼角残留的泪花，真诚地对王凤霞大妈说：“大妈，您这嗓子是老天爷赏的！别管什么调门，这高兴劲儿，这股子生猛，就是最真的艺术！” 他临走时，还特意给大妈塞了张名片，半开玩笑地说：“大妈，您这‘好声音’，不唱火一首广场舞神曲，都对不起这满市场的知音！” 王凤霞大妈站在那堆鲜艳的蔬菜旁，夕阳余晖慷慨地洒了她满身，她依然意犹未尽地引吭高歌。那歌声如同裂帛，破锣嗓子撕扯着空气，竟将天边那抹温顺的晚霞也震得支离破碎，碎成漫天金红的流苏。这声音里没有一丝圆润精致，却充满了土地般坦荡的生机和烟火人间的豪情。这粗粝的、未经雕琢的、带着泥土与露水腥气的声响，如此蛮横地撞进耳朵，又如此奇妙地径直落入了心底。 杨帆在笑声中那句“最真的艺术”，此刻如被晚风镀亮。真正的艺术或许并非总在高堂之上，它常常如野草般从泥土里钻出，在喧嚣集市里旁若无人地生长、放歌。这歌声将魔性与生命力奇妙地融合，让空气震颤，让心弦共鸣，它那粗犷的根系深扎于我们共有的生活地层之下。 当魔性的旋律最终被暮色吞没，灵魂却意外被这生猛节奏灌满一种野性的力量。原来市井的歌唱无需金碧辉煌的殿堂，只要心无挂碍地敞开喉咙——每一句走调的呐喊，都足以震碎晚霞，并让笑声与暖意定格成记忆里永不褪色的底片。
